第6章 皇后宮中的侍婢（一）

    王莽看著孫女遠去，坐著發了好一陣呆。

    「走吧，去皇后宮中看看，不用擺駕。」他對惲蹛說。惲蹛上前，攙扶王莽下了丹墀。

    仲秋時分，長安城午前的陽光還是亮閃閃的，剛從暗森森的殿中出來，有點刺眼。王莽從前殿後門出來，步下御道，向北面椒房殿走去。

    長安城是先有未央宮，再有長安城。漢高祖時，天下初定，百姓窮苦，到了天子的馬車要湊起一色的四匹馬都困難的地步，丞相以下多有用牛車代替馬車的。丞相蕭何這個戰爭年代因為後勤保障做得好，被劉邦列為開國第一功臣的人，也沒辦法，只能拼拼湊湊地先建起了未央宮再說，好歹讓劉邦有了個家。長安城是孝惠帝和呂后時，省吃儉用才造起來的，漢文帝時，又修修補補了一大塊。要說省吃儉用這個詞用在這裡，一點沒有誇張的意思。漢初四帝多少都經歷過戰爭的殘酷，或本身出於貧賤，所以個個節儉，也為大漢四百年樹立了良好的榜樣。

    未央宮建造時，蕭何也只能因陋就簡，最多宏大些，能體現帝家的威嚴就行，其實格局簡單，內設樸素，也就是大點的房子而已。宮殿格局緊湊，多為純粹功用性的建築，百官上朝辦公的前殿、麒麟殿、中央官署、皇帝皇后的寢殿、儲存國家典章文書的天祿閣、石渠閣，都擠在裡面，前殿的大門就是未央宮的宮門，直接開到大街上去了，並沒有後世看到的九重宮闕、重門重郭的樣子。

    漢武帝這個敗家子，覺得家裡錢多了，堆著不花有意思嗎？整天窩在未央宮裡不憋得慌？於是下令在長安城西上林苑裡，另起建章宮，規模比未央宮還大，選天下佳麗三千關在裡面，自己快活去了。這就是二世祖的風範，對於人生的意義思考得如此通透，錢根本不是問題。

    王莽登基後，也對未央宮做了些改造，砍倒了一批樹，在土丘上起了個八風台，寓意八面來風，下面辟了一片田，每到春耕，有專管的農作，精心挑選種子種上五穀，秋天成熟時，就會呈現一片一片各異的鮮明顏色，象徵五穀豐登。王莽末年，天下大亂，他意欲通過為祖上建造九廟來改變形勢，於是毀了建章宮，用拆下來的材料去造九廟。

    兩相比較，品格趣味高下立判。所以，看大戶人家不看房子，要看樹。這裡也沒有雅致的庭院設計，就是種樹、種草，未央宮裡，最多的就是一、二人才能合抱的大樹。

    走出不遠，從八風台上，遠遠傳來弦樂之音。王莽停下細聽。「這是《五英》之曲吧。」他對惲蹛說。

    「臣宮徵不分，卻是不知。」惲蹛轉身吩咐一名內侍：「去問問。」

    王莽道：「不用。總共也才《四時》、《五英》、《六莖》這幾支曲子。」

    再走片刻，眼前豁然開朗，只見一片田中，種著五色的莊稼，黑、黃、橙、赤的，互不相雜，很是好看，時當仲秋，差不多要收穫了，看起來確實應該收成不錯。王莽看了，心中大大暢快起來，又走到田邊，摸著沉甸甸的穗頭，不斷點頭讚嘆。

    「恭喜陛下，五穀豐登啊。」惲蹛說著，忽然打了一下自己的頭：「該死，該死，這麼重要的事忘了。昨天上午，農作來稟報，這裡的菽很多一莢四豆，還有不少一莢五豆的，這可是嘉禾祥瑞呀。」

    他轉身對一個內侍道：「快去，把那個農作叫來。」

    那農作正遠遠地跟著呢，內侍才領了命，他已經過來了。

    「陛下，請到那片黃色的菽田去看。」說著，領著眾人來到那裡，揪下一莢，剝開來，裡面果然臥著五粒大豆，十分飽滿。

    惲蹛接過，呈給王莽看。王莽看著很是滿意，又親自走到田邊，黃橙橙的大豆是到收割的時候了，豆莢長長的，不少是一莢四豆的，仔細尋找，還能看到一莢五豆的。身邊的幾個內侍也散開在田邊尋找，不斷有人報說：「陛下，這裡有一莢五豆的。」

    王莽甚是高興：「農作稼穡勤勉，天降嘉禾，著賜爵一級，黃金五斤，仍令繼續耕作，務盡地力，以徼天幸。」

    農作聽罷大喜，連忙跪下叩謝不止。惲蹛也在一邊起鬨：「陛下純仁，上應天心，遂降嘉禾。」

    王莽聽了不語，若有所思。惲蹛趕忙縮了脖，不敢作聲。

    看完了莊稼，不一時，王莽來到椒房殿，早有宮人在殿門前跪迎。王莽理想的是周禮規範下的社會秩序，認為夫婦同體，無有貴賤，因此，皇后只在殿門內等候，並不下跪，二人見面，各自行禮，對面落座。

    二人有幾天不見面了，王莽憐惜地看著老妻王氏，心中忐忑，不知如何開口。

    這個世界上，他只見著二個人怕，而且是二個女人。一個是眼前的老妻。王莽是一個做事磊落無愧於心的人，仗義疏財，六親不認，連殺二個兒子這樣的狠手都能下，仿佛他們不是自己的，但卻不敢不承認他們也是老妻的，表面上秉公執法，私底下卻不能無疚於心。另一個是他的女兒黃皇室主，這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。

    王莽出生貧苦，王氏於他是標準的相濡以沫的糟糠之妻。王家的發達離不開漢成帝的母后王政君，也就是王莽的姑姑。漢成帝在位二十六年，王莽在世的七位叔叔個個封侯，其中五位甚至同日封侯，四位先後為大司馬大將軍依次輔政，古往今來，外戚貴重無逾於此，劉家江山幾乎成了王家的。後世唐時韓翊《寒食》詩有云：「日暮漢宮傳蠟燭，輕煙散入五侯家。」說的就是他家了。只有父親王曼死得早，沒機會封侯。因此，當其他的叔伯弟兄都榮享富貴時，他是以一介書生的身份，通過自己的好學，謙恭，忠直，疏財，仗義，樹立起了名聲，被長安城裡的各路賢達人士不斷推薦。他的得勢當然離不開姑姑王政君的地位，四父輔政也給了他不少歷練機會，使他能在成帝末年，年僅三十八歲時，繼四父而成為大司馬輔政，並最終受漢禪而建立新朝。

    這裡，他得力最多的就是妻子王氏，於王莽對家人的種種苛刻要求率先垂範，助成夫君。王莽三十八歲那年，母親做壽，賓客盈門，妻子王氏接待客人的女眷，她身上衣裙長不曳地，膝蓋上各打著一個厚厚的布補丁，客人無不以為是王莽家的僕人，哪有貴婦人的做派？無論外人看來這是否是別有用心的做作，王氏這樣的風格終其一生都沒改變。同樣沒有改變的，是她對夫君的無條件服從和忍耐。

    王氏今年也六十二了，比自己只小二歲。王莽持身謹嚴，一直到即位前，都沒有公開的妾侍，夫妻感情深篤，也不只是做給別人看的。二人結縭，至今已將五十年。王莽內心十分感念老妻作出的犧牲，沒有這位賢惠的妻子，他的名聲不會這麼好。但近年來，他也越來越怕見到妻子，他怕看到妻子哭。從二子王獲被逼自殺後，妻子就經常哭，後來長子王宇和長媳呂焉被毒死，更是讓她痛不欲生，自此後，她的哭泣就從不間斷。

    妻子是個一無所求的人，否則，不會無代價地做出這麼大的犧牲。然而，她畢竟還是一個母親，有著母親的本能，二個兒子的死，逼著她用二十多年流不斷的眼淚去懺悔。王莽得到的越多，覺得虧欠妻子的就越多。即便心狠如他，每當夜深人靜，神明自疚時，也不得不自問，是不是濫用了妻子的善良。

    昨晚，中常侍惲蹛已將這事告知了皇后，經過一晚的消化，傷痛情緒已大為緩解，但命運的無奈卻更加創痛。沉默良久，皇后道：「陛下能留小妨一命嗎？」

    「整個長安城都知道了。」

    「長孫去了有十五年了，小妨又是為了這種事。父女二個怎麼都這麼糊塗呀？」王氏眼淚止不住地滾下來。

    「小妨心性惡毒，怎可與長孫相比？」

    「你也知道長孫冤枉，可當初為什麼還要逼死他們？」

    「沒有冤枉，是愚蠢。」

    「長孫做這事，也是為了陛下啊！若你能聽勸，何至於如此？」

    「他的書都讀到哪去了？上天看著呢，把巫蠱魘鎮用在父親身上，即便好心，也要招報應的。這不，小妨不就是鬼迷心竅，也栽在這上面了。」

    「你怎麼能這麼說長孫，你也算他的父親？」皇后傷心欲絕地哭訴著。

    王莽默然，自覺失語，說得過分了。

    二人這樣循環數說的對話不知進行了多少回。王莽學問高，每次說起這個話題，總能找出新的角度、新的說法來辯解，卻終究也沒辯出個是非曲直來。事後，要為一件事找出千百種理由都不難，但要打破人世間的一種常情一種常理，那是千難萬難。如同子弒父，父殺子一樣無法被人接受，但在大眾嫉惡社會不公、貧富不均面前，在大眾憤怒的情緒面前，卻可以被頌揚為天下為公。這就是王莽所取、所求。這也是大野心家，大梟雄的想像力所在，只有他們能操縱普羅大眾的命運。但話說回來，人不是自己把命運交出去，也沒人能操縱自己的命運。

    「可憐他早早去了，遺下這麼多兒女失於教養，才使小妨做出這種惡事，我這個做祖母的沒有盡到責任，還有什麼臉面去見長孫？活該我瞎了眼！」皇后不斷詛咒自己，情緒難以自抑。

    「皇后慎語！皇后慎語！」旁邊一個身材高挑的宮女一邊解勸，一邊輕拍皇后背脊，是皇后的貼身侍婢原碧。

    王莽看著原碧，紅紅白白的瓜子臉，顴骨略高，丹鳳眼，眉目清爽，鼻樑挺拔，正彎腰給皇后遞著拭淚的巾帕，露出細細長長、白皙的脖子，因為個高，彎腰時裙襦下垂，顯出曲線玲瓏的身形。王莽盯著原碧纖巧的手指和那身形發呆，白皙雙手皮膚下，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見。

    良久，皇后的情緒漸次平復。

    王莽徐徐道：「說到教養，有誰家比朕還嚴格？為了長孫的事，朕當時還寫了八篇《誡子孫》文，天下流布，朝廷還為此頒行郡國，令學官教授學生，比於《孝經》。沒想到現在，朕的子孫還是出了這等事，傷心汗顏哪。」

    「小妨是我帶大的，是我沒教好，我對不起長孫啊。」

    「人都各有福命，怪不得誰。朕為了長孫，都給她安排了衛將軍、奉新侯這樣的高位了，還要為家裡婆媳不睦這點雞零狗碎，做出那等滅絕人倫的事。」

    「陛下責罵的是，我只是為長孫傷心啊。」

    「不說小妨了，說著傷心，譬如她得病早夭了呢，人的命都是早就定好了的。」

    「那女婿你準備怎麼處理？總得給孩子留個爹吧。」

    「哼，那沒用的東西，連個家都管不好，小妨一大半是給他害的，留他何用？以後再討幾個女人進來，朕的曾外孫豈不被欺負？」

    「那孩子怎麼辦？總得有人照顧吧，還這么小。」

    「不妨，你把他們接進宮來，讓以前家裡那幾個牢靠的乳母照管，你自己多關心一下，忙不過來，讓老大的二兒媳幫著看看，她做事穩妥些。」

    「這也是命呀。」父女二人都為魘鎮巫蠱而死，皇后最終似乎認可了王莽報應的說法，悲痛稍稍得到抑止，將巾帕掖進衣襟里。

    「皇后呀，你要好好保重自己，不要天天這麼哭了，兒孫自有兒孫福，兒孫自有兒孫命。我們一起走過來都要五十年了，都老了，朕離不開你呀！看著你這樣，朕也難過啊。」王莽傷感地勸道。

    「我的眼淚就是止不住，怎麼都止不住。」皇后從衣襟里又拿出巾帕來擦眼睛，王莽的這番話讓她感動。

    「近來眼睛感覺怎麼樣？藥還有沒有在吃？」

    「陛下面前的茶杯，我看著已經糊塗了。這也是命，我的命，是還長孫、中孫的，無關針藥。」

    王莽見好好的，皇后又要說到那事上去，趕忙引開話題：「朕要去更衣了，順便在那裡睡個覺，前殿裡太吵，睡不好。睡醒了，朕就直接回宮，不過來了。」

    「送陛下更衣。」皇后吩咐四名宮女，又對辦事老成的原碧道：「你也過去照看著。」

    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