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有天命的衛將軍王興死了

    堂前跪著衛將軍長史、府掾，已經半個時辰了。衛將軍王興坐在堂中，席前案几上放著一杯酒，一條白綾，後堂傳來女子的哭聲。

    長史、府掾每隔一刻鐘，就在堂外高聲催促，「請衛將軍果斷」，可王興就是下不了手。他有留戀。

    王興的經歷足夠傳奇，他想說些什麼來概括自己的一生，但他沒讀過什麼書，說不出什麼能驚醒世人的格言警句。如果他知道秦相李斯被腰斬、夷三族前對兒子說過「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，豈可得乎！」這樣的話，興許他就不會有這麼多糾結了。李斯貴為宰相，有定策安邦之功，都落得這個下場，古往今來，做官之人臨終遺言，從無如此後悔、慘痛。現在他王興拿半生的壽命換十年的富貴，也不算虧了。但人心豈有饜足？他沒有這份灑脫豪邁，他不甘心。

    十年前，王興並不覺得自己的名字有什麼特別，至少有一個證據：王莽即位時，按《金匱圖策》上的名單分封天定的佐輔，衛將軍、奉新公王興和前將軍、崇新公王盛這二個名字，在長安城裡就找出十多個來，是王莽說自己長得天方地圓隆準，有王公之相，就這樣拔出同列，成了衛將軍、奉新侯。本來也不覺得自己生秉異相，不過給他們這麼一說，後來常常自照鏡子，一開始還能保持初上位人的小心警惕，覺得自己的長相頂多看著順眼而已，後來就越來越覺得是這麼回事了，尤其是近年來，越發感覺如此。如今鴆酒白綾在面前，終覺長相也是尋常，或者說還不夠異相，否者，怎能只享十年富貴，這麼短命呢？

    對這個改變一切的人——他的岳祖父王莽，王興很是矛盾，不知道說什麼好。他的夫人王妨，是王莽長子王宇的女兒。他從一個城門令史的小吏，成為位同三公的衛將軍、奉新侯，名列最尊貴的十一公之列，都拜王莽的出格提拔，豈止是出格，簡直是一步登天。但面前的鴆酒和白綾，也是這位岳祖父所賜，而且他還為正在後堂哭泣的親孫女準備了同樣的一份。

    十年前，王興、王盛同日位列上公，作為將軍，分管皇宮衛護，二人的惶恐之情可以想見。王興還略好，畢竟他也做過小吏，至少還略微懂點官場裡的送往迎來、瞻望靜聽。王盛原來只是個賣燒餅的，連閉嘴依循都不懂，盡問些惹人笑的問題。對二人來說，漢官禮儀複雜，軍國大政更是不知所云，在誠惶誠恐的心情下，說手足無措還是輕的，恨不得鑽個地縫躲了。當然，什麼壓力都大不過同僚奉送的鄙視。

    要說最有同情心的還是王莽。看著這二人整天被人擠兌取笑，於是下詔把自己的二個孫女嫁給了他們。

    這下，沒人敢取笑二位將軍了。

    知道大漢朝故事的百姓都覺得這很正常，也都相信一步登天的命運是真實的。漢高祖劉邦本身就是個地痞流氓，根本看不起那些死板的儒生，把他們的帽子當尿壺。在他看來，這些儒生連理想主義都說不上，完全脫離實際。歷代皇后出生低賤的多的是，漢武帝的衛子夫、李夫人，出生倡優之家，為奴為婢；漢宣帝的王皇后出嫁前就剋死了好幾個未婚夫，望門寡也不知當了幾回了；漢成帝的皇后趙飛燕姐妹是陽阿公主家的歌舞妓；漢文帝的母親薄太后是再嫁之身；漢武帝的母親王太后不僅再嫁，而且和前夫生有一個女兒在民間。這事本來沒人知道，連母親本人都不敢告訴他，怕毀了自己在兒子眼中的美好形象。這個二貨兒子聽了男寵韓嫣從民間聽來這事，孝心發作，不管三七二十一，立即出門把這個大姐從窮街陋巷接進皇宮，還封了她家人，等於把這事昭告天下了，也不知他老娘是高興還是羞憤。

    不管怎麼說，大漢朝就是這麼任性。

    但更深的原因，還是因為王莽這人自己也出身窮苦，信奉儒家觀念，把大學裡的修身正心，治國平天下的格言讀得滾瓜爛熟，並付諸實踐。王莽是這樣的一個好人，私德上幾乎沒有什麼可以指摘的，但他的子孫卻不盡然，行為荒唐的也有那麼幾個，這個孫女王妨就是其中之一。

    自嫁給王興為妻後，一直和婆婆不對付。她出生帝王之家，在娘家，還有宮規家教管著，看不出來什麼。到了這個衛將軍府，不管從哪種意義上，那都是自己的家了，反而把個衛將軍、奉新侯和他老娘看作下人，呼來喝去，一刻不得安靜。

    自古以來，娶了公主的皇帝家女婿都是這個命，也沒什麼好抱怨的，不在下人面前折辱公婆，不公然給老公帶綠帽子，就已經千恩萬謝了。王興母子越奴顏婢膝地侍奉，她看著越生厭。本來還只是覺得貴賤不同，年深月久，將別人忍讓當作了沒骨頭，越生氣他們下賤。

    雖然新朝和大漢一樣，女子有擇夫休夫的權利，但王妨自知貴為公主，卻無權休夫。那是陛下為了向天下人「以示神焉」，做出的政治決定，怎麼可能隨隨便便撤銷呢？這麼隨便撤銷，不就等於告訴天下人，他的皇位天命神授都成疑了嗎？丈夫看不順眼，頂多不看，少看，卻不能少，少了，她這個衛將軍、奉新侯夫人就做不成了，婆婆卻非必需。

    新朝繼承大漢的道統，大漢朝以孝治天下，個個皇帝的廟號前都加個孝字。公主再大，也是人家的媳婦，可以對婆婆暗地裡責罵，可以掌握分寸巧妙地虐待，但畢竟還是姑，和自己的親娘是享有同等地位的，不能為了不爽，餓飯斷水，也不能為了解恨，打得人家骨斷筋連。這就讓王妨公主為難了，心中的氣實在是大，順不了，怎麼辦？自己苦思冥想，真給她想出了一個用魘鎮治死婆婆的法子。

    王妨自己不喜讀書，但娘家從爺爺起，就都是讀書人，見識著實不少，從小在家裡聽故事，關於魘鎮的事聽了很多。這種故事中蘊含的神奇魔力讓她著迷，可以通過簡簡單單的發心詛咒的方式，使一個人神志錯亂，甚至死亡。這一定是非常有效的方法。否者，孝武帝怎麼會為此興起「巫蠱之獄」，殺了這麼多人呢？連皇后、太子、皇孫都不能倖免。那可都是他自己的子孫啊！

    於是，她就按著在娘家時聽來的法子，把一個畫有她婆婆名字和人像的牌位供在自己房內，上面還添了些只有自己明白的符篆，另外又做了個桐木偶人，指使親信婢女偷偷藏在婆婆房中櫥櫃之後，早晚二拜，口中祝詛，無非是恭頌老乞婆早點死的意思，單等過了七七四十九天，好取人性命。

    事情就出在這個婢女身上。

    一個生死操於人手的婢女，小小年紀，怎能承擔這殺人的重任？用魘鎮殺人，她聽人說得多了，並且自己親眼所見，一些死了的人最終被人發現死於魘鎮。放下桐木偶人，她和公主就每天小心觀察太夫人的行為，果然被她們發現了一些中了魘鎮毒害的跡象，例如頭痛、頭暈了好幾次，有一次甚至還暈倒了，不過這些中毒的跡象很快又都好了。她們的心情也是喜喜悲悲。她的小小的心裡就在想：衛將軍的名字能出現在《金匱圖策》裡，那是天命註定的，既然能生這麼一個貴不可言的兒子，那母親當然也沾了不少貴氣，怎會輕易就被魘鎮死呢？以自己卑微的生命，要去魘鎮一個貴人，到頭來，魘鎮一定會反噬自己。她越想越怕，終於支撐不住，漸漸有些行動呆滯、胡言亂語、神志顛倒。這就是典型的魘鎮反噬：魘鎮首先會反噬在直接施行的人身上，然後按著原來傳授的路徑逐個反噬，直到最後，全部接觸過的人無一遺漏。公主王妨看在眼裡，也是越來越心驚。

    王妨手下沒有見識之人，家人又不敢商量，只得去找司命孔仁的妻子。新朝司命負責與上帝溝通國家人類命運的事，魘鎮巫蠱之事當然是精通的。王妨也不敢直接交代底細，就當好學八卦，問遇到了這種事該怎麼禳解。孔仁的妻子倒也不奇怪，命運星象，官宦夫人是常來問的，就盡己所知地詳細說了。

    王妨做事也是果決，要隱瞞魘鎮翁姑，在最後不可收拾之前截斷反噬，她讓心腹將這個婢女殺了深埋在後花園，屍體插上三百六十根大銅針，再在上面種上桃樹壓治。

    事情做得機密，此後一年多風平浪靜。王妨經此變故，心性大改，對翁姑態度好了不少。闔府上下個個驚奇，家中面貌一新，雖然少了一個婢女，但公主說是不聽話，已經賣了，也沒人敢疑問。

    王妨為了意示無他，在向司命孔仁妻子詢問時，沒有囑咐她不傳六耳，她也以為王妨只是隨便問問，興趣而已。孔仁妻子倒也不是隨便亂說的人，否者也不會有這麼多貴婦去問她了。既然王妨公主不在乎，要示信於人，就把這事當經典案例說了，大多數的人也只當故事聽。

    但有心人總還是有的。

    一個月前，長安城中開始流傳衛將軍夫人王妨公主殺婢禳魘，這個消息傳得好快，不消幾日，已是滿城風雨。

    衛將軍王興不是一個聾子，王妨公主也不是，二人都是坐臥不寧。王興是不敢想這事，也不敢管這事。王妨是不敢動，現在已經無所謂秘密了，半個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了，她還能怎麼樣？找人把屍體挖出來，毀屍滅跡，眾目睽睽之下，那不是找死？唯一的指望是沒人敢上衛將軍府來動土。

    一個人內心的罪惡就是這樣被發現的：先是內心的一念不正，發為一樁小小的罪惡，然後用一樁大的罪惡來掩蓋前一樁小的罪惡，如此遞進，直至罪惡大到在天下人面前歷歷在目。

    新朝帝家出生的人，天不怕地不怕的，就怕王莽。王妨知道爺爺的性格，對家人比外人嚴苛多了。要說「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」，這個世界上只有爺爺真正做到了。然而，這種公正給別人的是豎指擊節，給她的卻只有絕望。

    五天前，中常侍惲蹛奉皇上口諭，突然直闖衛將軍府中堂。王興、王妨二人不敢隱瞞，跪著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交代了。隨後，有欽差扈從照著王妨兩個殺人心腹的指示，從後花園的一個僻靜角落起出那婢女的屍體。因為沒有以棺槨收斂，經過一年多，身體早化得只剩白骨了，但那三百六十根大銅針還都完整地保存著，鏽蝕不多。

    這天早上，黃門郎捧著聖旨來到衛將軍府。欽命：王妨公主以魘鎮翁姑，殺婢滅口，令自殺；衛將軍王興以治家不嚴、有違孝道，令自殺；司命孔仁妻以妄言讖命，令自殺；司命孔仁以治家不嚴，令謝罪。

    王興心有不甘：又不是我在祝詛，也不是我殺了婢女，憑什麼要殺我呀？這不是陪葬嗎？

    是的，這就是陪葬。

    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