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天夜裡,他們擦著漆黑的夜幕到了南官西郊。
進了南官,似乎就有幾分輕車熟路了,嚴明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個車夫,手腳麻利,車速很穩,將他們三人拉到一處灰磚白牆的門口。
借著門口處昏暗的燈,勉強能看清「沁園」二字。
跨過門檻便立刻有人接過行李,引著前往各處,穿過掛著紙糊燈籠的通透長廊,越過一道圓月門後,景致豁然開朗,哪怕是在夜幕中也能感受到大開大合的氣勢撲面而來。
夜色中的湖水深邃如鏡,腳步前方沿湖而建的長廊下的燈籠,映照在湖面上,好似綴了一串星光,明滅蜿蜒向著遠方。
深綠色的琉璃瓦罩在燈光之上,有一層朦朧似夢幻的柔和,中和了幾分湖水的幽暗帶來的陰冷無邊。
周越歡走著走著就慢下腳步,似乎隱隱望見湖中心還有一處亭子,只不過天黑也未曾點燈,瞧這格外隱約。
那名小侍安靜地在前方提著燈籠領路,在某個岔路一拐,腳下便換做了大而方的石板。
北方的園林氣勢上和南方的便有所不同,一步一景都能有所感受。
周越歡原本有些疲憊,此刻被周身的景致倒是又激起了幾分興致。
走過條石的橋面,腳下的路忽然變得精緻起來,每隔等長,便有如意、福紋的樣式。小侍無聲的停在一處葫蘆式的門外。
周越歡抬頭一看,一塊木匾方方正正的寫著「小院」,這名字起得倒是隨意。
她拾步走了進去,左右兩側各是一小叢青竹,微暖的光從左側透來,推開門,早已經收拾得妥當。
不知為何,她也沒什麼睡意,換了身睡衣半倚在美人榻上,翻看著師傅給她的那幾本書。聖人之言明心,無事看看總不會出錯。
路上的時候她已經同舅父發過電報,告之一切順利,希望能在燕京大學的入學考試之前趕到。
月漸升空,周越歡多了幾分睡意,她眨了眨乾澀的眼睛,起身準備上塌。
門外忽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,「周小姐,您睡了嗎?「
「還沒。「
「嚴先生邀您一敘。「
周越歡隨意攏了件外袍便出去了,怎麼也沒想到,一敘竟然就是在「小院」門口外邊的石子路上。
她忍住自己打哈欠的欲望,奇怪,明明剛才還沒有什麼困意,便一被打攪,困意便如潮水般襲來。
「嚴先生有什麼事?「
嚴明今兒晚上怎麼吞吞吐吐的。
周越歡雙手插進袖口,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。
「周小姐,主子今夜有些,心事,還請您去幫著勸導一番。「
「心事?「
周越歡眨眨眼,只覺得自己是困迷糊了,心事找我幹什麼?
她站在那原本沒有亮起,此刻燈火通明的湖心亭上還是沒有想明白。
四角繫著輕紗,此刻都柔順的垂在地上,可以看見裡面的桌旁坐了一個人,她耳邊還迴蕩著嚴明的那句話,「我想著,或許周小姐於主子是有些不同的。「
明明是壓低了嗓子說的一句話,偏偏像刻進了她的腦子一般,不斷的盤旋重複。
周越歡嘆了一口氣,果然是魔怔了,美色誤人。
她站在湖邊,感受著草木的氣息,借著湖心亭上的光,隱隱可以看見湖面上挺立的荷花,圓潤的剎是可愛。
今夜無風。
她雜七雜八地想了很多,最終還是邁出了腳步,一步一步,踏著平渡曲橋,走向亭中的人。
蕭季韜難得沒有看他那些報紙信件,手中也沒有他那本破破爛爛的小書。
他面前只有一壺酒。
理智上周越歡覺得自己應該避開,但是月下美人面,如仙似畫,著實動人。
周越歡情不自禁的挪動了兩下腳步,蕭季韜應該早就聽到了聲響,只是懶得回頭罷了。
此刻周越歡近身,他一轉眼看見她,眼波流轉,「夜深露重,周小姐還是早日回去休息吧「
這便是逐客的意思了。
周越歡本就不是個沒皮沒臉的,但是想著嚴明的囑託,她還是試探著更近一些,「嚴明說,你今日,心情不大好」。
嚴明只是朦朦朧朧的說有心事,眼下看來確實是有心事的模樣,只不過具體的卻是分毫未提啊,這究竟叫人如何安慰?
周越歡著實有些摸不著頭腦,目光落在蕭季韜臉上。
他眼角還帶著幾絲緋紅,眼神略有些迷離,似乎有水光啞著嗓子開口,語氣聽不出來是嘲諷還是誇獎,「嚴明倒是會做事。「
不過蕭季韜看見她坐下,也沒再趕,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個小酒杯,遞給了她。
周越歡略一沉默,想起這個世界沒有未成年不能飲酒的習俗,接了過來,眼神一掃,花紋怪好看的。
對著高高的燭火仔細一看,似乎是花卉紋杯,具體的也認不清了,不過看著薄薄一層,不似平日裡看到的那般厚重,想來是個手藝人造的。
「怎麼,嚴明請你來就是瞧這杯子來了?「
周越歡對上蕭季韜沒什麼情緒的眼神,知道這人是想讓她主動開口。
上次蕭季韜發燒時她就發現了,這人平日裡果決成熟,一旦意識不清,就慣會耍小孩子脾氣。
「我住的那間叫「小院」,名字怪好聽的。「
蕭季韜眉尾沒動分毫,「嗯,我起的。「
「這園內五十多處住宅,只有那一處是我取的,其餘都是老師取的」
蕭季韜似乎等很久了,只要有一個人願意陪他,他便能立即打開自己的話匣子。
他用手沾了點水,在桌面上比比畫畫,「你瞧,這處是「種豆園」老師最喜在這裡擺弄他那幾株草。「
「這處假山他非要叫「南山」,立在這「種豆園」旁邊。」
「老師很喜歡陶元亮嗎?「周越歡看著石案上反著光的點點水跡,面前浮現了一個拿著鋤頭戴著斗笠的小老頭。
蕭季韜目光忽然朝遠處投去,周越歡順著他的目光遠眺,黑暗中,只看清有高聳的白牆,黑瓦不得而見,與濃重的夜色連成了一片,整片黑暗的天空都沉沉地壓在一堵白牆之上。
「你不是問為什麼都是陶淵明的詞嗎?這是老師的最愛,他的一生,一直嚮往著寄情山水,可卻深陷官場國際,不得脫身。」
周越歡已經猜到蕭季韜的老師是誰了。
雖然一路上都在對蕭季韜的身份有新的認知,可還是沒有想到,他的老師竟然是——王時之。
就是那個頂著萬萬百姓的期待,簽下數個被稱作喪權辱國條約的王時之。
周越歡心底像被放了一把火的草原,一片荒涼。
這一路上她聽說過太過關於這位外交大臣兼閣老的傳聞,有人說他就是洋人養在政府里的一個走狗,有人說他賣國求榮,也有人說他忘了祖宗根本,合該遺臭萬年。
總之,沒有一句好話。
她想起了自己剛才在《論語》上看到的一句話,「君子喻於義,小人喻於義。「
「君子所了解的在義,總有人懂老師的。「
沒多看那碎片一眼,小心地將人抱起。
嚴明見了上前,「主子,我來。」
蕭季韜沒有應聲,穩穩地抱著熟睡的周越歡走向小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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