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06章天梯風飄緲

    秋霜驀地想起在那巷陌之中，小狗眨眼間就從那四具屍體身上找出一堆錢袋物品，她雖然沒有回頭看，但聽力何等敏銳，自然瞞不過她，說道：「小狗，你的偷術，真的是你娘傳給你的？」小狗點頭。

    秋霜眼睛眯了起來，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事，凝立良久，緩緩說道：「二十多年前，隨風長刀水靈靈是江湖上公認的美女，刀法精湛，功力深厚，她創造了號稱天下最變化多端，最難測度的刀法，因為，她擁有最靈活的腰和手；同一時間，江湖上還有一個人稱素手無回的神偷，據說，天下沒有她偷不了的東西。」

    小狗雙眼一亮，道：「你的意思是，我的娘，當年不但不是個肥婆，還是天下公認的美女，也是罕逢敵手的刀客，更是偷遍天下的神偷？」

    秋霜微微一笑，又道：「在二十年前，這兩個人同時銷聲匿跡，再也沒有出現過。所以，我懷疑你娘就是神偷素手無回，也是有道理的。」

    小狗腦中轟的一聲響，忖道：「我娘竟然是那麼厲害的一個人，為何她從未跟我提起過這些事？為何她不願教我武功？對了！她曾經在喝醉酒之時哭泣傷心，說什麼冤家一去不回，難道我娘竟是因為感情受挫而退隱江湖？」

    秋霜看著小狗，眼中光芒閃爍，似乎很是激動，片刻之後恢復如常，柔聲說道：「小狗，你只需叫我為娘，我一定好好待你，我會把一身驚人的武功盡數傳給你，會讓你成為天底下最強的人，從今以後，只有你欺負別人的份，再不會受別人的氣。」

    小狗淡淡地看著她，緩緩搖頭，說道：「我的娘，只有水靈靈一個，再沒有別人。」秋霜柳眉一挑，道：「難道你不想學最好的武功？要知道，我只需一根手指頭，就可以擊敗你引以為傲的娘！」小狗還是搖頭：「我雖愛武，取之有道。」

    秋霜仰首冷笑三聲，腳尖一點，飛身上了西首崖邊的老松，躺下身子，靠在枝椏間，雙手把黑鞘長劍抱於胸前，閉目不語。小狗知她生氣，心中暗自好笑，叫道：「仙女姐姐，你這又是何必呢，你這麼年輕貌美，叫你娘，豈不是把你叫老了？而且我長得如此醜陋，叫你娘，別人還不知會怎麼想呢！」

    秋霜嘴角牽起一絲冷笑，依然不發一言。

    小狗笑嘻嘻地說道：「要不這樣吧，你告訴我，你為什麼要我叫你娘？」秋霜一動不動，睡著了一般，似乎並未聽到小狗的話，小狗突然大驚叫道：「難道…難道我竟是你遺棄在紫陽峰下的私生子？你現在良心發現，終於肯回來認我啦？」

    秋霜恨得咬牙，差點便忍不住睜開眼睛，跳下去揍小狗一頓，她守身如玉，直到現在仍是處子之身，此刻竟被他說的如此難堪，叫她如何能夠忍受？但轉念一想，若現在下去，就是輸給這小鬼了，豈不是前功盡棄？當下強忍心中怒意，只作未聽見。

    誰知小狗卻喃喃自語道：「看來仙女姐姐是睡著了，我說什麼，她可聽不見。只是…只是……那件事要不要告訴她呢？她的褲子上…褲子上……哎！」秋霜聽他越說聲音越低，不由豎起耳朵仔細傾聽，只聽小狗又自語道：「這可如何是好，她的褲子上破了個洞，連那…那…那肌膚都露了出來，哎呀！這可羞死人了！我到底該不該告訴仙女姐姐呢？」

    秋霜心頭一驚，忖道：「必定是這小鬼騙人，只是…只是若真破了個洞，豈不是讓他笑話？不不！這小鬼古靈精怪，不可相信。」誰知這時卻傳來了小狗低低的竊笑，只聽他說道：「嘻嘻，我且不告訴仙女姐姐，等到她在人前露面，我再突然指出來，屆時我就可以報被她打罵之仇了，嘿嘿，仙女姐姐，你這可不能怪我心狠了！」

    秋霜聽他如此說，登時便信了七成，暗想自己剛才打他甚狠，他此刻要報仇，也是合理，當下一挺腰，坐了起來，仔細檢查自身上下，卻哪裡有什麼破洞，待轉頭看小狗之時，卻見他雙手捧腹，早笑得滾到在地。小狗大笑道：「哈哈，看你，故意擺出一副不理人的樣子，卻原來豎起耳朵在偷聽我說話，真真羞死人了！哈哈！」

    秋霜臉色鐵青，氣得渾身發抖，但奇怪的是，她竟然沒有衝過來揍小狗，片刻之後，秋霜竭力壓住心中怒意，臉上仿佛籠罩了一層寒霜，冷冷的目光看向小狗，小狗禁不住打了個寒噤，心中竟對剛才所做之事產生些微悔意。

    秋霜跳下樹來，緩緩走到小狗身前，伸出手指，「啪啪」兩聲，點了他兩處穴道，小狗眼睜睜地看她出手，偏偏躲不開去，但覺全身僵直，再也不能移動分毫，待要張口說話，卻只發出低微的「啊啊」聲，心頭大驚，忖道：「難道，這就是武林高手常用的點穴？」

    秋霜一言不發，走到老松樹下，盤膝而坐，自顧自地冥想修煉，再不理會小狗。

    小狗木然佇立於地，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可以滴溜溜地亂轉，忖道：「原來女子是那麼的蠻不講理，娘是如此，漂亮如仙女姐姐也是如此！」

    此時天邊暝色，紅霞如帶，傍晚的涼風漸漸轉急，即使全身已經酸痛難當，小狗也是不能移動分毫。時間一分一秒過去，衣衫單薄的小狗早已凍得面色青紫，秋霜不為所動，仍然跌坐冥想。小狗就算想出口求饒，也是不能。

    時間仿佛靜止，小狗骨碌碌地轉動著眼睛，總算盼到了月亮探出雲層，是晚夜空如洗，月白星淒，若在平時，也是難得的飲酒賞月的好時光，小狗卻覺得無比痛苦，他甚至想，就算死也要比被點穴好一百倍。

    三個時辰之後，小狗但覺渾身一軟，砰的一聲摔倒在地上，竭盡全力翻了個身，仰面躺下，但覺全身酸麻疼痛，膝關節不由自主地開始微微顫抖，忖道：「再也不能惹她了，好漢不吃眼前虧。她打我也就罷了，這般折磨我，卻是難受得要命！」

    秋霜睜開眼睛，道：「你想清楚沒有？」

    小狗掙扎著爬起來，借著月色走到秋霜面前，恭敬地說道：「仙女姐姐，我想清楚了，我這一輩子，是水靈靈養大的，她供我吃飯，授我本領，教我做人，恩情重比泰山，只有她，才配做我的娘，除此之外，便是王母娘娘要認我為子，我也當是放屁！」

    秋霜見他說話間，神色極是恭敬，偏偏話中之意，絲毫不見妥協，心中不由生起一股懈怠疲憊之感，心知便是百般威逼利誘，也是不能讓他就範。沉吟良久，嘆了口氣，木然道：「小狗，你去睡吧，明兒一早，我便送你回盤龍客棧。」

    小狗心中一喜，拱手道：「是，仙女姐姐也早點休息吧！」蹦蹦跳跳跑到一邊，側躺在地上卷作一團，忖道：「娘，你讓我跟這位姐姐走，可此時是她趕我回去，可不能怪我。不過，你要是打我罵我，我也認了，娘打兒子，天經地義！」

    小狗閉著雙目，思如潮湧，想到翌日即要跟秋霜分別，心中竟生起一種莫名的依戀之意，但覺她的心中，必定有著某種難以忘卻的往事，這幾日間，偶爾能從她雙眼中看到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，或許，她讓自己做她兒子，是有某種說不出的理由的。

    小狗把眼睛睜開一線，但見秋霜木然站在崖邊，左手抓著劍鞘，抬頭望著月兒，崖頂急風掀起她長長的青絲，如絮飛揚，飄逸靈動，慘白的月光照著她的側臉，她的眼中有著如水般的憂愁。小狗但覺心中怦然一跳，忖道：「或許，我應該叫她一聲娘！」

    他便這般看著她，她便這般一動不動的佇立崖邊，也不知過了多久，小狗終於迷迷糊糊睡了過去。

    睡到下半夜，氣溫驟降，冷風如刀，小狗被凍醒過來，但覺腹部一陣隱隱作痛，怕是受了涼，忍不住便想哼出聲來，驀地看到秋霜俏美的身軀依然一動不動地靜立崖邊，竟連姿勢也是沒有改變分毫，水一般柔滑的月光下，她的臉頰有著一道淺淺的光亮，赫然便是一道淚痕。

    不知為什麼，小狗心中微覺疼痛，差點便想跳起來，質問她為何要讓自身處於如此痛苦的境地，這世界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？難道非得讓自身淪陷下去，受盡痛苦嗎？

    小狗咬著牙，他是真的不懂，他只知道，無論受多大的痛苦，無論遭多大的污辱，也沒什麼值得傷心的，笑看人生，努力活著，便是他這十三年來苦苦得出的至理經驗。

    這一夜，小狗睜著眼睛，呆呆地望著不遠處的秋霜，在天亮前，竟迷糊間又睡了過去。直到鼻子嗅到空氣中的烤肉香味，他才一骨碌跳了起來，卻見旭日東升，碧空如濯。秋霜笑臉盈盈，跌坐地面，在面前的一堆柴火上烤著一隻肥雞。

    小狗咽了一口唾液，奔到火堆前，一屁股坐了下來，叫道：「仙女姐姐，你可知道，我盤龍客棧的烤雞聞名遐邇，許多秦京客商，慕名而來，讚嘆而去，實是美食中的極品。但仙女姐姐烤的雞，聞其香則香濃，觀其色則色艷，至於嘗其味……」

    秋霜一改昨日冰冷形色，笑臉嫣然，撕下一塊雞腿，拋給小狗，道：「何必說上一堆虛言妄語，你想吃這野雞肉，直說便是！」

    小狗笑嘻嘻地接住，但見這雞腿色作金黃，油光滑亮，皮肉之間，隱隱見油脂仿若要汩汩而出，極是誘人，舔了舔嘴唇，一口咬下，果然香濃鮮嫩，非尋常美食可比。

    這一隻雞，大半便入了小狗的肚子，秋霜略略吃了個雞翅，多數時間只是微笑看他。小狗雖然在大口嘶咬，但眼角餘光卻將她表情看了個清楚，忖道：「她昨晚傷心欲絕，此刻卻為何如此開心？」

    待到小狗將雞肉盡數吃下，秋霜才站起身來，拍去身上塵土，緩緩說道：「小狗，我這便送你回去。將來你若要學武，盡可以跟你娘學，只不過，你只跟她學內功，卻不可學她的刀法，切記切記。」

    小狗笑嘻嘻地站起來，用衣袖擦了擦滿嘴的油膩，說道：「娘，為何你只教我內功，卻不教我刀法？」秋霜一怔，道：「你說什麼？」小狗一字字道：「從現在起，水靈靈是我娘，秋霜也是我娘。」

    秋霜身軀一震，顫聲道：「你…你叫我娘？你終於肯叫我娘了？」小狗點頭道：「是！」秋霜眼中驀地閃過一絲喜悅，但旋即卻又隱隱透射出一股濃濃的恨意，小狗微微一愣，不明她為何會忽喜忽恨，忖道：「莫不是有什麼隱情？難道我決定叫她娘，竟是錯誤的？」

    秋霜神色很快恢復如常，微笑說道：「小狗，你肯叫我娘，我很高興，我知道你是個言而有信的人，將來，無論在任何情況下，如果有人問你是誰的兒子，你記得要說是我秋霜的兒子，知道嗎？」

    小狗搖頭道：「如果你和我娘同時在場，我會叫我娘，而不會叫你。」秋霜失笑道：「這個是自然，我是說在其他人面前，你要先答應我。」小狗想都不想，點頭道：「好！」

    秋霜臉上笑意更濃，眼神飄忽迷離，明明看著小狗，卻好像看著虛無的極遠處，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事情，淡淡說道：「小狗，我帶你去見一個人。」小狗歪著頭，問道：「一個人？一個什麼人？」秋霜眯著眼，徐徐說道：「一個嗜酒如命、邋遢不羈的槍客，一個一心求道、放棄一切的痴人。」

    小狗狐疑道：「他既放棄了一切，為何還要嗜酒如命？我看，在他心中，還有未曾放下之事。」秋霜美目一瞪，道：「小鬼！你知道什麼？」小狗吐了吐舌頭，不敢再說。

    秋霜伸手一探，抓住小狗後頸衣襟，將他提了起來，小狗叫道：「慢著！我的包袱！」秋霜哼了一聲，手一伸，將小狗的包袱凌空攝入手中。跨出幾步，飛身躍入深崖，小狗身體陡然懸空，作自由落體，一顆心瞬間提到嗓子眼，忍不住尖聲大叫起來。

    叫聲未歇，秋霜已經帶著他橫跨十數丈的峽谷，躍到對面崖壁上，腳尖在崖壁輕點，略略借力，瞬息間便上了高崖，幾個彈跳，消失在茫茫白雲密林之間。

    小狗再一次體驗到飛翔的樂趣，羨慕得不得了，叫道：「娘，你什麼時候教我這絕世輕功？」秋霜道：「等此間事了，我若有心情，便教教你。」小狗高喊道：「那就說定了！」

    約摸兩個時辰之後，秋霜提著小狗在一處山頭停住，但見前方一排三座高崖，亭亭刺天，橫若列屏，南面一座，最是高險，中間次之，北邊又次之，望之如若階梯。崖上林木蒼翠，崖間煙霞縹緲。小狗忍不住讚嘆道：「好地方！我從未出過盤龍鎮，卻不知世間還有如此仙境之地。」

    秋霜將小狗放下，淡然道：「這一排山崖便是天梯峰，那最高的三座，又分別有名字，左首最高那座叫天門，中間是撫雲，右首最矮的叫鳥宿。這三座山崖，遠遠比鄰近山峰要高險得多，而此處，已經深入紫陽峰的腹地，路險徑絕，人蹤罕至。」

    小狗道：「你帶我去見的那個人，難道就在這天梯峰上？」秋霜點點頭道：「正是。」小狗抬頭上望，但見天門峰高千仞，直插雲霄，說道：「那人可是在這最高的天門峰上？」

    秋霜搖頭：「不，天門峰太高，其上冰雪凝覆，玉樹瓊花，固然美麗，卻不太適合活動，而鳥宿峰太矮，樹木繁茂，飛鳥常顧，又嫌吵鬧了點，只有撫雲峰，不高不矮，正適合居住潛修。」

    小狗點頭道：「原來如此。」

    秋霜不再施展輕功，只在前頭帶路，兩人在幾不可辨的山道間走了一程，但見荒草淒迷，徑路迷絕，小狗人矮腿短，在長草中更是不辯東西南北，只好緊緊跟在秋霜身後。

    穿過一片小林，兩人已經到了那撫雲峰下，小狗喘著粗氣，仰頭看著高不見頂的山崖，苦著臉道：「我…我說，娘，你還是…還是把我提起來施展輕功好了，這般走法，何年何月才得上去？」

    突見側邊林子裡轉出兩個老者，見到秋霜小狗二人，微微一愣，走了過來。

    小狗見那兩個老者，年齡至少也在八十以上，均身穿暗花紫袍，似乎是同屬一個組織幫派，左首一個，眉目細長，面容冷傲，右首一個，鬚髮如銀，長眉深目，面目慈祥。

    秋霜冷冷地看著二人走近，一言不發。

    右首的慈祥老者拱手笑道：「兩位小友有禮，小老兒蕭子湘，這是我師弟丁客。不知二位到這撫雲峰來，所為何事？」

    秋霜將二老上下打量了一番，忽然冷笑道：「你們二人，可是柳輕煙的弟子？」

    二老臉色微變，蕭子湘正色道：「不錯，我們二人正是他的弟子，不知小姑娘你卻是如何得知？」秋霜道：「你們既在這人跡罕至的撫雲峰下，多半便是他的弟子，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？」

    小狗微皺眉頭，忖道：「不對，只怕有些隱情。這兩個老頭已經夠老了，他們的師父豈不是有一百歲？可這二人卻稱他們的師父為『他』，而不是『他老人家』。」秋霜擺擺手，道：「你們二人，帶我去見柳輕煙。」

    二老對望一眼，蕭子湘微笑道：「師父他現在不見客，山道上設了幾道關卡，派了我幾個師弟把守。二位如果執意要見我師父，只有一個辦法，闖上去！」

    小狗忽然嘻嘻笑道：「那是不是首先就要過了二位這一關啊？」蕭子湘忙搖手道：「不不，我二人另有任務，絕不會攔住二位的去路。」

    秋霜一言不發，當先往山道上走去，小狗心中雖有疑問，但見秋霜已經走遠，只好快步追了上去。

    一直沒有出聲的丁客見秋霜小狗二人轉入山道密林間，消失不見，皺眉道：「師兄，你這是……」蕭子湘冷笑一聲，打斷他的話，說道：「難道你看不出來，那小姑娘其實是個修入童身之人？」丁客心頭一震，道：「那又如何？」

    蕭子湘嘿嘿笑道：「門主交給我們的任務，你以為憑我們二人能夠完成得了？此刻有人幫我們開路，要見到柳輕煙，應該不是什麼難事。」丁客冷傲的雙眼眯了起來，嘴角竟牽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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