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/需要人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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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槐左手握著玻璃杯的杯壁,定在原地,始終挪不開腳步。
面對這樣的段朝泠,她實在沒辦法不管不顧,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,直接悄無聲息地離開。
時間分秒流逝。
段朝泠率先出聲打破寂靜:「有事嗎?」
他嗓音啞得厲害。
宋槐頓了頓,刻意舉起水杯輕晃兩下,故作輕鬆的語氣:「我下來是想倒杯水喝。」
段朝泠沒說話,表情罩在煙霧裡,分辨不清。
宋槐無聲吸進一口氣,抬腿,走向他那邊,拿起島台上的溫水壺,緩緩倒完一杯水,把它放回原處。
壺底和台面岩板輕輕碰撞,發出清脆一聲響動。
本該什麼也不說直接上樓的。她並非不會察言觀色。
宋槐猶豫一下,隨意扯了個理由,輕聲說:「叔叔,你有空嗎?」
段朝泠看她。
宋槐用手覆住胃部,佯裝平靜地解釋:「我突然有些餓了,可不可以陪我吃點兒東西。」
「想吃什麼?」
他將熄滅的菸頭丟進菸灰缸里,伸手按了下牆面的燈控開關,起身去開窗。
澄黃燈光里,他又變成了往日的段朝泠。
好像不久前展露的頹靡狀態只是對外的一種假象。
冷風順著窗戶縫溜進來,吹散了煙味。
宋槐裹緊身上的外套,對他說:「什麼都行的。」
她又不是真的想吃東西。
段朝泠徑直拐到廚房旁邊,打開冰箱,粗略掃一眼,拿出冷藏區裡的吐司、乳酪和金槍魚罐頭,還有她平常愛吃的調味醬。
宋槐搶先一步走進廚房,笑問:「讓我試著做一次行嗎?」
「用刀的時候當心些。」
宋槐說「好」,低頭檢查食材,低喃:「海鮮過敏不能吃金槍魚,我記得冰箱裡有培根來著」
話沒說完,帶著罐頭去翻冰箱。
段朝泠站在宋槐側後方,能瞧見她找培根的表情有多認真。
他沒刻意跟人說過自己海鮮過敏的事,想來是誰提起被她記住了。
那句「不用準備我的份」扼在喉嚨里沒講出口,不打算掃她的興。
培根沒找到,宋槐只好拿了份肉鬆和火腿,順便把罐頭塞了回去。私心裡想跟他吃一樣的。
她做三明治沒何阿姨那麼細緻,只簡略幾個步驟,但過程中小心翼翼,還是耗費了不少時間。
期間段朝泠去落地窗那兒又點了支煙。
塗抹吐司的空隙,宋槐抬起頭,看窗戶表面映出他的臉。
半截菸灰被風一吹,散落在地面。他沒理會,站在那裡一動不動,似乎在走神。
她收回視線,默默加快了手裡的動作。
十多分鐘後,他們面對面坐下。
宋槐其實根本不餓,但還是硬著頭皮吃了兩三塊。
她接連喝了幾口水,目光投向段朝泠面前的盤子。上面的食物幾乎沒怎麼被動過。
又過了會,牆上的掛鍾已經指向凌晨1點。
宋槐手拄著下巴,有些犯困。
怕段朝泠看見會叫她上樓睡覺,她收了手,挺直背部向後靠,努力打起精神。
這細微的動作還是被段朝泠發現了。
「困了就去睡吧。」他說,「很晚了。」
宋槐搖搖頭,仍堅持待在這兒,輕輕喊他一聲:「叔叔。」
段朝泠看她一眼,「怎麼了。」
「我最近一次的考試排名上升了。」
「想要什麼獎勵。」
「不要獎勵,只是想跟你說一聲。」宋槐說,「對了,刺槐樹苗的枝幹有些被凍到了,余叔特意在後院扎了個暖棚。」
「我看到了。」
「後天是聖誕節,班裡同學組織了聚會,要出去唱k。」
段朝泠問:「什麼時候回來。」
「可能會稍微晚一點兒。」
「到時候提前把地址發我,我去接你。」
「好。」
陸陸續續又找了好多跳躍性的聊天內容。
等她結束最後一個沒頭沒尾的話題,段朝泠忽然問:「槐槐,你是想說什麼。」
宋槐伸手去抓桌布上的流蘇,繞著食指纏了一圈又一圈。
隔了許久才答:「其實沒什麼,我只是想說些話讓你分心,這樣你就能暫時忘了那些不開心的事。」
直覺此刻的段朝泠需要人陪。
她可以懂事地不因為好奇去問今晚來家裡做客的男人是誰,以及究竟發生了什麼,但沒辦法做到不讓自己陪著他。
段朝泠注視她,從她眼神里能捕捉到分外堅定的執著。
沒由來地叫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冬天。
那時候母親鄒蔓剛離世不久,他把自己關在偏屋整整兩天,一直在整理她的遺物。
第三天,見他滴水未進,何阿姨擔心會出事,一大早給正在外地考察的段向松打電話。
中午,段向松趕回來,二話不說直接用腳踢開門,對他冷聲呵斥一番。
提起鄒蔓和段斯延在之前的除夕夜把食材換成海鮮的事,父子倆免不了又要不歡而散。
但那次他沒像往常一樣什麼都不說就直接離開,而是很平靜地問:小時候她故意給我蓄長發,她逼我一次次練古箏,段斯延換食材這些事您都看不見,在您眼中所謂的「以大局為重」就是視而不見麼。
段向松啞然,沒有一句回應,拂袖而去。
後來他輟學離開家,走前給偏屋的門上了把鎖,心裡抱一絲渺茫的希冀。
但凡段向松想起鄒蔓和他,動念打開這鎖,太容易知道他要去哪、準備做什麼。
最終,鎖的完整度告訴他,實在不該過分執著於一段已經碎裂的關係。
越執著越容易受傷。
他本該像往常一樣教宋槐這些道理,但這次沒有。
段朝泠喉結滾動兩下,啞聲開口:「因為你在,我不會不開心。」
冬至這天產生的無數愧疚和自責,因為她的話一併被抽走。
宋槐呼吸一滯,整個人像跌進了冒著熱氣的溫泉里,綿潮觸感自四面八方涌過來。
她忘了去及時回應這話。
掛鍾走針聲清晰入耳,連同時間也變得緩慢。
靜坐片刻,段朝泠出聲:「睡覺去吧。」
宋槐回神,下意識問:「那你呢?」
「我再坐會兒。」
宋槐想說那我陪你。
沒等她作聲,段朝泠緩緩開口:「聽話,明天還能見到。」
寵溺且包容的口吻。
宋槐哪裡還會不肯,站起身,輕聲說:「叔叔晚安,明天見。」
「晚安。」
她繞過座椅,朝反方向走。
路過島台,意外發現原本掛在牆上的畫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。
牆面粘著的白色無痕貼還沒被撕掉,痕跡明顯,像鍍一層抹平不了的污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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聖誕節,毛佳夷早早打電話過來,跟宋槐定好見面時間。
毛佳夷表叔在二環以里新開一家火鍋連鎖店,今天開業,幾個關係要好的同學商量晚上過去捧場,等吃完再到ktv和其他人匯合。
下午,宋槐收拾好自己,捧著ipad去了客廳,打算先看兩節歐標法語網課,到時間再出門。
一個小時過去,瞧著時間差不多了,她摘掉藍牙耳機,把教材和筆記本放到儲物櫃裡,準備換鞋。
剛走到玄關,恰巧聽見門鈴聲。
門外站著的人是秦予。
宋槐微愣,「秦老師?」
她近期沒約古箏課,顯然不知道秦予會在這個時候過來。
秦予含笑看一眼她手裡的外套,「槐槐,要出門嗎?」
「等等要和同學去吃火鍋。」
秦予笑說:「那不耽誤你時間了,快去吧。我今天是來找你叔叔的。」
宋槐正要說些什麼,聽見身後有腳步聲。
段朝泠穿戴整齊出現,看見秦予,平聲問:「怎麼過來了?不是說去接你。」
秦予笑說:「和朋友逛街正好路過這邊,不想麻煩你特意繞路到學校來接,中途就直接過來了。」
段朝泠看向一旁的宋槐,「要去哪兒?」
宋槐緊盯住瓷磚地板的精緻紋路,低聲報出街道名字。
「一起走吧,送你。」
隔十幾秒,宋槐強擠出一抹笑,仰頭看他,「不用啦,我約了許歧一起去,他馬上就到了。」
聞言,段朝泠說:「照顧好自己。晚上結束記得給我打電話。」
她僵硬點頭,發出微弱一聲「嗯」,目送他們並肩出了門。
房門被闔得嚴實,隔絕掉外面的冷空氣。
原本在摘菜的何阿姨靠過來,「嘖」了兩聲,贊道:「這姑娘心眼兒好,懂得體恤人,想來會是個知冷知熱的。」
宋槐沒說話,手指貼合掌心輕輕摩挲幾下,指腹感受到薄薄一層汗。
體內生出一股虛熱,身體卻實打實的冷。
何阿姨輕嘆,忍不住感慨:「不管怎麼說,你叔叔也到了該交女朋友的年紀了,要是真有個可以長遠發展的對象,這是好事兒。」
宋槐笑一笑,乾澀附和:「我也這麼認為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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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吃火鍋,宋槐只夾了幾顆青菜放到碗裡,全程沒怎麼動筷。
看出她的不對勁,毛佳夷湊過來問:「怎麼了?」
宋槐答說:「沒事可能在來的路上有些暈車,沒什麼胃口。」
吃完,眾人陸續趕往附近的ktv。
這個點正是人多的時候,需要排隊等包廂空出來。
店裡以節日為噱頭,在正廳弄了棵聖誕樹,四周用彩燈圍成許願池,裡面放各種小禮物和裝糖果的玻璃罐。
毛佳夷抓了一把糖果分給大家。
宋槐從中拿了塊桔子味硬糖,拆開含進嘴裡。
甜得發苦。
等排上號,被工作人員領到三樓包間。
有人衝到點歌台去翻近期的新歌榜單,有人拿著平板準備點些零食和飲品。
宋槐抱著外套窩在沙發角落,視線頻頻發直。
毛佳夷唱完一首歌,重新坐到宋槐旁邊,關切問:「槐槐,還難受嗎?」
宋槐笑了下,「好多了。」
「奇怪以前怎麼沒見你暈車呢。」毛佳夷挺直腰板,調整好坐姿,「你靠在我肩上緩一緩。」
宋槐順勢靠過去。
毛佳夷稍稍傾身,叉起一塊西多士遞給她,「喏,吃點兒東西。」
宋槐接過,道了聲謝,機械咬一口。
過了會,宋槐出聲喊她:「毛毛。」
「嗯?怎麼啦。」
「你上次說如果喜歡一個人,無論遇到什麼都想同對方分享。」
「我好像是說過這話。」毛佳夷疑惑看她,「怎麼突然提起這個?」
宋槐嗡著嗓子說:「沒什麼。」
只是突然意識到一點——她其實可以和任何人分享日常,可除了段朝泠,她對別人沒有絲毫想分享的衝動。
看到他跟別人親密無間,她心裡會止不住地失落。
早該意識到的。
那根本不是晚輩對長輩單純的占有欲跟喜歡。
不遠處有個女生正抱著麥克風唱肝腸寸斷的抒情歌,催得人傷感。
燈光昏暗,她的思緒變得渙散,身體脫力得厲害。
毛佳夷又問了句別的,見宋槐遲遲沒應聲,低頭瞧了一眼。
屏幕一晃,借著亮光看見她脖子上起了幾顆紅疹,驚呼道:「槐槐,你好像起疹子了!」
宋槐閉著眼,似醒非醒,想用手去撓,試圖緩解皮膚的刺癢感,卻始終提不起力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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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朝泠趕到醫院時,宋槐剛打完針,這會還在睡著。
毛佳夷剛從一樓繳費處回來,看見病房裡多了個人,得知對方是宋槐的叔叔,滿臉歉意地說:「對不起叔叔我不知道宋槐對花生過敏,就給她吃了塊塗了花生醬的西多士,都是我的錯。」
「不是你的問題,不用自責。」
段朝泠拿過繳費單,粗略掃一眼,把打針用藥的錢成兩倍掃給她,囑咐她早點回去,順帶幫忙叫了輛車。
等人離開以後,段朝泠扯過一把椅子,坐到病床旁邊。
宋槐安靜躺在那兒,睡得不算踏實,眉頭微微蹙起,臉色白得像張紙,頸側皮膚的紅點還沒來得及消褪。
原以為已經不會再有任何事能讓他驚慌失措。
趕來的路上,那種慌張的無力感再現,時隔多年,切實叫他重新體會了一遍。
病房外有人路過。
護士推著推車在查房。
聽見動靜,宋槐睫毛顫了顫,嚶嚀一聲,抬起手,下意識想去撓癢。
段朝泠回神,及時攥住她的手腕,制止她接下來的動作。
正打算抽回手。
掌心反被她握住。
睡夢中,宋槐牢牢抓住他的手,像瀕臨溺水的人抓住唯一一根可以靠岸的蘆葦。
依賴和不安顯而易見。
「段朝泠。」她忽然低喃出聲,「你能不能不要喜歡別人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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