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凜與雪》
文/澄昔
晉江文學城獨發
2023.8.11
01/泠泠朝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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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槐其實已經記不清這是養父母的第幾次爭吵。
放學回來,推開沾了霜鏽的鐵門,熱氣混著難聞的酒氣撲面而來。
還沒來得及邁過門檻,被一個啤酒瓶攔住了去路。
碧綠色的玻璃瓶跌落在地面,發出清脆一聲響動。這聲音和裡屋傳來的爭吵聲一起,在她腦中轟然炸開。
多餘的液體濺到褲腳,洇進面料里,形成一小灘水漬。
穿得少的緣故,宋槐被涼得頭皮發麻,忍不住打了個寒顫。
深呼一口氣,彎下腰身,習慣性地撿起地上的酒瓶,將它輕放到積灰的窗台上。
抬了抬眼,掃向窗外,發現外面的雪比剛才更大了,有要下一整夜的趨勢。
雪路不好走,明早得提前兩個小時出發去學校才行。
宋槐第一時間冒出這個想法。
伸手,正要合上窗戶的擋簾,餘光注意到裡屋的門被人用力推開。
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。
「不想待就趁早滾,你以為老子願意養你?要不是你肚子一直不爭氣,老子也不至於出去領養一個別人的種,惹街坊鄰居白白笑話這麼多年!」
說完這些話,宋丙輝回頭,瞪了正在裡面放聲大哭的妻子一眼,出聲叫她閉嘴。
接連罵了幾句,仰頭喝了口啤酒,踉蹌轉過身,看到宋槐僵直站在不遠處,剛熄滅的火氣瞬間又冒上來。
「你他媽盯著老子做什麼?」宋丙輝加大音量,怒罵,「別杵在這兒招人煩,滾回屋裡去。」
對於這種場面,宋槐早就見怪不怪。稍不聽話的後果是挨一頓毒打,她不是不清楚。
本該裝得再乖順些的,但是今天恰巧不行。
宋槐攥了攥雙肩包的背帶,指尖微微泛白。
幾乎沒什麼猶豫,仰面同他對視,低聲說:「明天要交期末考試的試卷錢,您能不能」
完整的話還沒講完,一個蓄著酒液的瓶子朝她生生砸過來。
腳背猛地傳來鑽心的鈍疼。玻璃碎片在周圍散開,其中幾片彈起,打在她腳踝的位置。
割裂的痛楚一陣勝過一陣。
「供你上學也就算了,轉過頭來又管老子要這要那,你算個什麼東西?」
「你跟屋裡那娘們一個德行,當老子提款機啊——又不是親生的,你也配?」
耳朵里聽著宋丙輝的破口大罵,宋槐泛起沉默,唇色白得像張紙。
她想反駁,想為自己爭取,以往不是沒嘗試過,發現這樣做只會換來更多的辱罵,後來也就開始學聰明了,知道閉嘴才是最好的應對辦法。
過了會,宋丙輝罵累了,扶著牆壁坐在椅子上。
傾身想去拿酒,看見桌上都是空酒瓶,煩躁地抓了下頭髮,從褲袋裡掏出二十塊錢,扔到地上,命令的語氣:「去給老子買些酒回來。」
宋槐看著躺在地上的紙幣,頓了頓,向前邁開兩步,機械拾起。
把錢攥在手裡,站起身,動作遲緩。倔強地闔上眼,又重新睜開。
將雙肩包小心放到角落,宋槐一瘸一拐出了門。
臨近傍晚,天色快要暗下來,趨近於陰沉的灰。
忍著腳上的不適感,宋槐裹緊棉襖,緩步往隔了兩條馬路的便民超市走。
雪水打在臉頰,刺骨的冷。
從她記事起就知道,北城難得會下一次大雪。
上次遇到這種惡劣天氣,還是養父母把她從郊區福利院接回來的前兩天。
一晃已經過去整整六年。
身體是涼的,因為疼,鼻尖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。
冷熱交替,實在是難捱。宋槐再也忍不住,停住腳步,直接蹲在原地,使自己蜷成小小一團。
昏黃路燈照射下,能映出落在雪面的清瘦身影。
看不清具體,只有模糊的一個輪廓。
宋槐稍稍低頭,盯著自己的影子發呆。
不知怎麼,突然鼻子一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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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到發小談景來電的時候,段朝泠剛從老爺子那裡出來。
按掉電話,跟正在清理門簪覆雪的陳叔打了聲招呼,徑自出了宅院。
車子候在四合院的胡同口。
段朝泠沒急著上車,隨手撣了兩下肩上的落雪,接過司機遞來的傘,撐開,解鎖手機,給談景回撥過去。
待接鈴聲響了幾秒。
電話被接通,聽筒里充斥著重金屬的音樂聲,喧囂得震耳。
段朝泠把手機移開,等那頭恢復安靜,直奔主題:「怎麼樣,是有消息了?」
一如既往的淺淡口吻,話里卻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認真。
這消息於他而言很重要。
另一邊的談景來到酒吧走廊,環視四周,尋了個沒人的地方。
他沒急著回答,打趣著說:「真是稀奇,就這麼迫不及待想知道和她有關的一切?你是有多在意她。」
段朝泠沒接這茬,不咸不淡回應一句:「說點兒正經的。」
知道不能拿這事隨便開玩笑,容易觸到他雷區,談景清了清嗓子,正色說:「那孩子找到了,沒想到人還在北城。回頭我把地址發你。」
「別等回頭了,現在發我。」
「行。」談景笑了聲,把對方的資料和現住址微信發了過去,轉念又覺得不對,「你可別告訴我,你現在要過去找人。」
段朝泠粗略掃了眼消息對話框跳出的聊天記錄,心裡有了數,將手機重新置於耳旁,「你猜對了。」
「下這麼大雪,你要去也不急這一時,不如改天我陪你一起。」
段朝泠把手裡的傘遞還給司機,拉開後座車門,矮身坐進車裡。
跟司機報了地址,對談景說:「這次謝了。人情先欠著,以後找機會還你。」
談景笑,「能從你那裡討到人情可真不容易,從小到大,好像也就有過這麼一次?」
段朝泠沒再同他閒聊,隨口說了句「掛了」,掐斷通話。
切回微信界面,打開談景發來的那份pdf格式的文件。
一張電子版的二寸證件照出現在資料的左上方。
稚嫩一張臉,左右不過八九歲的樣子。
很乾淨的一雙眼睛,瞳仁是琥珀色。澄澈,透明,不摻任何雜質。
瞳色和五官輪廓都似曾相識。
盯著看了兩秒,段朝泠不由眯了眯眼。
實在太像。
說是她親生的也不為過。
再往下翻都是些日常照,背景是北城一家規模不大的福利院。
這家福利院的制度不算完善,不會對被領養人做定期回訪。照片拍攝於六年前,被一對夫妻收養之後,杳無音信。
沒由來地感到煩躁。
將手機隨意扔到一旁,段朝泠伸出手,兩指輕捏眉心。
從外套口袋裡摸出煙盒跟打火機,抖出細長一支,把煙銜在嘴裡,點燃。
他低頭看了眼煙盒,若有所思,指尖繞著女士香菸的白色盒身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。
凝神,深吸一口,緩慢吐出一口煙圈。
極淡的薄荷味道在口腔蔓延。
這氣味無端使他安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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買完酒,宋槐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家。
宋丙輝見了酒,暴躁的情緒暫時被壓制住,態度緩和了不少。
就著兩碟小菜喝了兩瓶,一時興起,把明天要交的試卷錢給了宋槐。
宋槐等的就是這個時候。
其實宋丙輝對她也不是全然不好,一些事都還有商量的餘地。
他心情好了,會給她帶好吃的,時不時還會關心兩句她的學習成績。
不過她不是他親生,是領養來的,這件事在他心裡永遠是根拔不掉的倒刺。只要過得稍微不順心,就會藉此發泄一番,沒有一次例外。
把褶皺的紙幣塞進雙肩包,宋槐走到裡屋,和養母打了聲招呼,在掉漆的紅木桌旁坐下,攤開課本,打算做作業。
她沒吃晚飯,因為沒什麼胃口。實際他們也沒給她留晚飯。
一個小時左右,宋丙輝已經睡下,鼾聲遍及整個屋子。
宋槐拉上雙肩包拉鏈,躡手躡腳出了大門,想去鄰居那裡借一瓶紅花油,用來塗抹受傷的腳背。
外面雪已經停了。
道路積雪很深,厚厚一層覆在上面,剛好沒過她的腳踝。
走了大概幾十米,宋槐被人喊住。
轉過身,看到鄰居阿姨的兒子譚奕站在她斜後方的位置。
他單肩挎著包,剛從圖書館自習回來。
等他向她走近,宋槐輕聲喊了句:「譚奕哥。」
譚奕應了聲,瞧著她臉色不好,蹙了下眉,「你爸他又罵你了?還是打你了?」
沒等宋槐回答,譚奕又問:「哪裡痛?」
宋槐如實說:「腳背。」
「用東西砸的?」
「嗯。」
「還有什麼地方受傷了嗎?」
「沒了。」慶幸的是,穿著襪子,玻璃碎片沒真刮到她的腳踝。
譚奕嘆了口氣,「跟我來。」
他帶她來到路邊的長椅旁邊,從書包里掏出兩個習題冊,鋪到上面,「你先坐會兒,我去給你買藥。」
宋槐點點頭,道了聲謝。
譚奕直接去了附近的藥店。
再回來時,手裡拎著塑膠袋,裡面裝著口服消炎藥和跌打藥水。
把袋子遞給她,他伸出手,揉了揉她的發頂,當作無聲的安慰。
宋槐接過,乾澀笑了下,佯裝輕鬆地寬慰他,「我沒事的,譚奕哥,你別擔心。」
譚奕跟著笑,「你啊,跟個小大人一樣。」
外面氣溫低,兩人沒在原地逗留太久。
「快回去吧,記得及時用藥。」譚奕叮囑她,「要是遇到什麼困難,一定要第一時間和我說,知道嗎?」
「我都明白的——那我先走啦,拜拜。」
「去吧,明天見。」
「明天見。」
宋槐拎著裝了藥的袋子,走得很慢。
腳背已經痛到沒什麼知覺,倒沒怎麼影響走路。
周圍沒了路燈的照明,一片漆黑。凜風嗚咽,吹散落在檐上的雪。
她憑著直覺往前走,沒走幾步,不小心打了滑,差點摔倒。
站穩的空隙,有車燈自後方驟然亮起。
兩道澄明光線打在馬路中間。
宋槐身形一頓,下意識回頭去望——
看不清具體景象。唯一能直白看到的,是雪在發光。
莫名像感受到了泠泠朝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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